夜雨丨唐富斌：端阳水

  除个别年份外，形象里万盛黑山的端阳节都要涨水，不然端阳就不那么有味儿。这似乎是老天给端阳节特别的身份界说。当然，作别了温情的春意后，也是夏天火热、繁荣的性情必定带来的充盈，正如此季原本就需要谈一场淋漓尽致的爱情。

  老家的端阳水是率性的。端阳节前夜，雷声、风声和雨声，与山岗、溪谷、树木、野草、秧苗和村落老屋上的小青瓦，一席喝夜啤酒似的痛快吵嚷后，清晨我起床“叽嘠”一声摆开堂屋大门，映入眼帘的就是阳雀（即杜鹃）声透过空山烟岚，送来的水灵灵、绿莹莹的喜色。

  目及之处，摩天坡、梯子岩、林口、二磴岩，但见昨日还婀娜瘦长的三叠水瀑布，一下露出了杨贵妃丰盈的身姿和时髦美人爽性、开畅、张扬的魅力。涨了水的瀑布虽然由雨滴和溪水会聚而成，但一点也不曾有山外江河龙蛇混杂的污浊。那水流，或像洁白透亮的长发，在风中婆娑起舞；或敲击岩石绽放出大大小小的浪花，不断洒向天空，散落在地上。

  这天，梯田里的水比平常饱满了许多，且一坡梯田上的水渠都不必分说地悬挂起了水帘。在那些清贫的年月，我曾在心里入迷地对这帘瀑布动过奢求：若是倏忽间幻化成自己竹筷上挑起的面条、米粉该有多好啊。

  端阳雨润泽过的旱地里，玉米林展露出的则是另一番景致。窈窕身段的玉米妈妈背着的玉米娃娃煞是心爱。特别是玉米娃娃头上那嫩嫩的玉米须，淡绿色、黄绿色、棕赤色，恰如孩提沐浴后的五颜六色头发，上面还残留些水珠儿。“包谷，包谷。”布谷鸟一遍又一遍敦促着玉米娃娃：快快长大，快快长大。其心境比劳动的农民还火急。而盈盈的池荷则尽显品格清高之气。青蛙兴起腮帮和突眼，在水里一边欢鸣一边捧着参差的莲蓬，把叶心浑圆的端阳水定格成一枚枚翠翠的玉；其间，白的、深红的、淡紫的荷花又似灯盏，被翩翩的蝴蝶逐个点着，照亮着曼妙水汽中一个时节的梦。

  我之所以钟情于端阳水，缘于它是天然和生命的禅意回响。由于恰恰从端阳这天起，诞生了昼长夜短的阴阳天象。阳气居中，中而端而正路，所以万事万物便有了焕发、旺盛的青壮年期，其生命器官的开阖、机能的律动，亦随之处于沉着的兴奋状况。相应的那山、那水、那土壤，那树、那草、那食物，也因吐纳六合之精气而降福于人类。因而，端阳在有些当地又名正阳节、中天节、天医节、药草节、浴兰节。不过，陈旧溱州的黑山、石林、南天门、九锅箐等地，曾是巴郡与牂牁郡接壤的蛮貊之乡，端阳节没那么多的雅称。我从小只看到当天一大早，在天然时序的转化面前无关贫富、位置、身份，家家户户门框一概挂上了相同同色的菖蒲和艾草。再后来又知道那天所采的百草均为良药，能够驱蚊虫，能够熬汤吃了祛疾，能够煎水给重生婴儿洗浴后此生少抱病孽。总之在端阳节，庄户人家的门上假如缺了菖蒲、艾草，就总觉得欠了点什么色彩，心头不结壮。所以即或后来生活在城市，每当那个时刻点儿，那把带有几颗露水的青青草，定会按期攀附在门边静静宣布祝愿：收支健康！

  味蕾的记忆里，端阳水嗅着是香的，且回味漫长。我个人认为，端阳节标志性的吃味，除了用本地传统高杆糯米和黄色斑驳的即时粽叶包煮的粽子外，桐子叶麦粑在舌尖上应占有首位。就面食而言，桐子叶麦粑不过是一般馒头的物理变异；但从地舆、乡情、亲情、味觉看，它却道高于馒头。由于，它的主料须是揉进了阳雀那“麦穗黄、麦穗黄”声响的时令麦粒，其面粉为石磨磨成，且带点儿麦麸，非机械加工的洁白精粉；其次，谐和麦面与蒸煮的用水亦须山间的端阳泉，窖头（即酵母）为本地麦面所制；第三，面团以新鲜桐子叶折包成半月状；然后，置于带雨芭蕉叶衬托的竹制蒸笼，用柴火、铁锅进行蒸煮。如法而成的麦粑，亮色的表皮有桐子叶筋络的印痕，有春冻桐花的隐喻，有淡黄中麦麸泛起的褐色星点。其间，在桐子叶麦耙起锅翻开笼子的片刻，那原始、本真味的缕缕幽香随蒸汽而发出，让在老远田垄上的人也被撩得心馋馋的一再回忆。除此之外，端阳吃味还有在稻田里吃鱼虾、虫子等野食的鸭子所出产的禽蛋，尤其是用猪肉盐水将其泡制的咸鸭蛋，蛋清洁白，蛋黄翻砂如夏天黄昏的落日，滋味纯美极了。但在物质匮乏的年月，端阳节的吃味较为稀罕，咱们是不能独享的。由于，宽厚本分、情味质朴的父母亲还要以此为人亲（即礼物），带着它到外婆等老一辈家中走人户，还要送点给街坊、乃至递给可巧遇上的过路人品味。

  今日，人们的日子已远超先人在《诗经》里所神往的小康。但不管身处何方，不管怎样，端阳水源头那泓汩汩流动的情愫，都永远是咱们不曾忘却的守望。